黃梅季節,空氣都是濕漉漉的,彌漫著野草的青澀、樹木的滋潤、雨後的清新和泥土蒸發的味道,整日不息的蟬的鳴叫和不時傳來鳥的啁啾。梅子黃了,杏子肥了,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等濕悶多雨的日子過去,就是漫長、炎熱的盛夏。美國作家、詩人黛安·艾克曼說:「沒有什麼比氣味更叫人難忘了。一個氣味,也許在不經意間就轉瞬即逝,卻足以讓你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你在山裡的湖邊度過的童年。」那是個充滿慵懶、自由、思想和夢幻的季節。
童年的我,每到此時,特別盼望父親回家。父親在江邊小城執教,兩地相距僅二、三十裡,但他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每年七月父親都送學生來參加高考,總要帶回當地山區的時令特產——蟠桃。扁圓的桃子外面,覆蓋著細細的絨毛,幾分淺綠,幾分鵝黃,幾分牙白,透出濃濃淡淡、大大小小的紅暈,咬一口,芳香撲鼻,甘甜爽口,吃到最後,那桃核還含在嘴裡,捨不得吐掉。父親帶回的不僅桃子,還有歡聲笑語。
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到教場去玩,有時就在西南角的大光明書場聽書。開始我還坐得住,只見臺上一個老頭將摺扇「刷」地打開,驚堂木一拍,繪聲繪色地說《武松打虎》,抑揚頓挫,惟妙惟肖。但時間長了,就要走動,何況外面教場除了茶樓,還是一個大賣場,各式玩雜耍、賣花鳥魚蟲、文房四寶和小玩意的。有一次,父親看我實在坐不住,沒等結束就領我出來,後來知道那個說書的人就是王少堂。父親有時在飯桌上,端著小酒杯,一邊喝酒,一邊給我搛花生米或香乾,來了興致,也即興說上一段笑話或故事,笑得我常捧腹不止。有則笑話至今記憶猶新:一位老先生買了一塊芝麻燒餅,坐在店堂裡,一手托餅,一邊慢慢吃,可一不小心,灑了一些芝麻在桌上,老者用手指沾了唾液,點起桌面上的芝麻放進嘴裡。還有幾粒落在了桌縫裡,他左思右想,終於用力拍了幾下桌子,大聲喊道:我們一定要解放臺灣!於是那幾粒芝麻隨著桌子的震動,從縫裡蹦了出來。
長夏的夜總是姍姍來遲。那時的後院裡還相當寬敞,中間一條小路直通井欄,「曲徑通幽」接到火巷盡頭的小門。從春到夏,兩旁次第開著紫荊花、繡球花,淩霄花,此時,正是姊妹花盛開的時候,紅的,粉的,紫的,一叢叢、一簇簇,燦若雲霞,散發著淡淡的香氣。晚飯後,從井沿上,拎起早就吊在井裡的西瓜,切成片,紅瓤黑籽,冰涼冰涼,沁人心脾,吃完後,滿腮還留著紅紅的西瓜汁。乘涼時,父親坐在天井裡的凳子上,搖著芭蕉扇,前面圍坐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有時也有大人立在旁邊,聽他說書,直到夜深,才在母親的催促下,戀戀不捨地回屋,臨散,還要求父親「明天再講」。
一年之中,我與父親聚少離多,後來發現對他的印象,竟沒有他的學生多,著實讓我羡慕。聽他的學生回憶,他在課堂上也常說書,而且曾提過,如果他不當教師,說不定會說書。不過,父親講的故事,不是一味逗笑,他最擅長的主要是歷史人物和掌故,尤其是《東周列國志》和《三國志》裡的精彩章節,令他的學生們至今不忘。有時他還在課堂上按古法吟誦唐詩宋詞,多年後有聽過的他的學生問我,你怎麼沒有繼承你爸爸的「絕活」?
父親曾把我接去學校過暑假,美其名曰「集體療養」,教師們各自住在家裡或宿舍,學校每個週末安排聚餐,晚上在禮堂放電影,記得有幾部是前蘇聯片子,什麼《運虎記》之類,那時還是中蘇熱戀時期,後來「蜜月」結束。到我十歲前後,因為大饑荒,生活十分艱難了。我幾次獨自乘車到學校,去取父親托人買的胡蘿蔔,裝在一隻大麻布口袋裡,他把我送到車站。那時,境況好的人家可以買到「人造豬肝」(據說是樹上垂掛的蟲子、俗稱「吊死鬼」做的)和山芋點心等一般人買不到的食品,而胡蘿蔔就是我家的美食了。我一直以為,我的瘦長體型大概就是當年吃太多胡蘿蔔造成的。其間有一年,我還在父親學校附近的小學讀過一個學期,從操場的後門出去,走不多遠就到了,小學裡有一位擅講福爾摩斯探案的女老師,每逢她間隙精神病發作,就被人綁到三輪車上,送去醫院,我就眼巴巴地盼望她早日回來。
父親住在學校池塘邊的平房宿舍裡,他的被頭上濃濃的煙草味給我留下很深的記憶,我也曾幫他裁紙捲煙,搶著為他點火,父親不知從哪裡還搞到一個自製捲煙的小機器,我時常在旁「實習」,直到能獨自操作。每到中晚,跟在父親身後,端著褐色的瓦罐,到食堂去打「飯」,其實就是兩個黑黑的粗糧餅和照見人影的清湯。在此前後境況稍好的時候,父親有時在宿舍開夥,他帶我在屋後的冸池邊上摸螺絲,光腳踏在水塘裡的滑溜感覺真好,躺在水底或吸附塘邊的螺絲,帶著泥土和水草的腥味。等摸到足夠我倆吃時,就回去養著,炒了吃,雖然沒有多少調料,但味道鮮美。夏日的冸池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光,四周綠柳成蔭,池中亭亭的蓮梗,田田的荷葉,間雜著含苞待放或紅裳初露的荷花,晶瑩的水珠在葉上滾動,歡快的水鳥在池上追來逐去,不時聽到青蛙蹦入水中的「撲通」聲。這是我印象中最閒適的「荷塘摸螺圖」,如今,仍是我心中的水墨意境。
父親身體不是很好,尤其冬天是他最難熬的時候,但除了假期,也從未見他回來休養。我最後一次去學校看他,是一個濕熱的夏日,他被貶到食堂撿菜,在所有被批鬥的老師中,對他算是「優待」了。他所住宿舍南面幾百年的木結構奎光樓,登樓能看到萬里長空,大江東去,此刻更加殘破不堪,不久就被徹底拆掉,當柴火燒了。父親後來病重回家,他去世前收到一封部隊來信,在師道尊嚴被徹底踐踏的年代,讀到一位戰士認認真真、規規矩矩、洋洋灑灑寫來的信,委實十分難得,令我們全家感動。前些年,父親的學生告訴我,那是他最艱難時候曾經資助過的一位朴席的學生,而父親從未對我們提過。在那個春寒料峭的日子,父親知道母親性格,在安排好自己後事的當晚,仿佛如釋重負,躺下睡熟後,再也沒有醒來,再也沒能走出那所深宅大院。
父親生前對我沒有很高的希望,在絕望的年代,他曾說過,要我做一個鞋匠,他相信,即使百年以後,人們總要穿鞋,所謂「三年大旱,餓不死手藝人」。四十年後,當我在美國邁爾密所住的旅館後面的海灘上,迎著加勒比海溫暖濕潤的風,看著各式各樣休閒的人們,突然想到,如果父親能活到現在,一定帶他來享受這白色的沙灘和金色的陽光。你陪我度夏,我伴你過冬,但那也就是癡人說夢罷了,我曾寫過一首小詩:孤帆遠去泗源溝,塔影倉橋伴鼓樓。月映泮池驚倦鳥,朝陽初照大碼頭。詩中嵌入父親的名字和他曾帶我走過的五、六個熟悉的代表性地名,裡面盛滿夏日光影,碼頭魚市場上人頭攢動和魚腥味,陣陣江風吹送著漸行漸遠的漁船。
童年的冬天比現在寒冷得多,結冰的地面很是濕滑,屋簷下掛著長長的冰凌,開春的時候,冰柱斷裂的聲音十分清脆。但夏天也沒有現在這般炎熱,暑期沒有很多作業,輕鬆自在,滿世界地瘋跑。年紀漸長後,曾三五成群,溜進瘦西湖,劃著湖邊的小船,到湖心採摘野菱,有時乾脆在五亭橋上午休,瞪大眼睛,望著亭頂曾經彩繪的藻井,被慘烈的白色覆蓋,慘不忍睹。最涼快的是在大明寺內、平山堂面朝江南諸山的大廳裡,躺在大理石的桌上,睡夢中竟一次沒有獲得歐陽修的接見,也許這位老知府也被關入「牛棚」或進了對面觀音山上的「五七幹校」。
在家裡,夜晚則在火巷裡放幾隻凳子,做著「仲夏夜之夢」,睡到半夜被母親叫回屋內。故宅舊屋與東邊人家僅一牆之隔,兩邊高高的山牆上長滿了爬山虎,葉下有夏蟲低吟,偶然還有壁虎「撒尿」。不時有螢火蟲忽閃忽閃的,轉眼飛高飛遠,帶走無盡的遐思。一年四季,只要有空,母親總把火巷打掃得乾乾淨淨。夏日的暴雨時常突如其來,狂放不覊,火巷成了小河。我小時最喜歡折紙船,放在水上,看它飄到盡頭,還喜歡穿著木屐,在水中來回地趟。有一年,外面「兵荒馬亂」,不時聽到槍聲,整整一個夏天,我被母親關在家裡,大多數白天時間都在火巷裡度過,一坐幾個小時,臨摹法國作家薩克雷《名利場》和俄國作家果戈理《死魂靈》裡的全部鋼筆畫插圖。火巷狹小、窄長,但陰涼、寧靜,抬頭是一線天,看白駒過隙、亂雲飛渡。有一位支校的解放軍曾經來過,說這裡是「長江三峽」,他一定是重慶人。這位可愛、可敬的呂班長沒有收繳我們撿到的子彈,而是到火巷盡頭通往後院的門前臺階上,小心翼翼地倒出裡面的彈藥,把黃亮錚錚的彈殼留給了我們。我心目中的這個「長江三峽」現也早已沉入濁流暗湧、險浪滔天的江底,包括那座賞罰分明、懲惡揚善、陰森慘澹的東方神曲之鄉——鬼城豐都。
舊話說,樹大聚陰,老屋有鬼。暑期常跑到西邊隔壁的「何家大院」去玩,裡面有棟危樓,傳說有人吊死在裡面,大人多次關照,不准進去。我小學時回家晚了,常帶著紅領巾,高聲唱歌,走過火巷,因為據說鬼怕紅色、怕火光、怕聲音。那時正似懂非懂地看《聊齋志異》,雖沒有夢到蒲松齡筆下的「好事」,但對妖狐鬼怪還是心懷敬畏的。有一年夏天,確實有人夢遊,半夜跑到後院,覆在井沿上,對著井裡大聲痛哭,我至今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對井痛哭。若干年後一個夏日中午,他幼小兒子不知為什麼大發脾氣,又哭又鬧,在堂屋的地上來回打滾,渾身裹上泥巴「鎧甲」,我把他拎到井旁,提了幾桶水,才幫他洗淨。幾十年後,當這座古老的宅院被徹底「改造」成兵營,據說有一位武警士兵發生夢魘,於是,就有傳說,宅裡「鬧鬼」。
夏天是母親相對比較清閒的時候,她用剩飯發酵,做「酥頭令」,就著稀飯吃,那松松泡泡、酸酸甜甜的味道,至今難忘。饑荒年代,母親總是絞盡腦汁,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出盡可能可口的食物,給我們充饑,麥糝菜餅、元麥焦面,甚至有兩、三年的端午節用大麥粯和蠶豆瓣包粽子。有一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父親過去同事的爸爸,說江都鄉下已經餓死人了,兒子一家又不管他。母親趕緊安排他吃飯,不顧暑熱,坐在煤爐邊,用家裡僅有的粗麵粉,為他炒麵,那滿屋的焦香令人饞涎欲滴,但母親並沒有留下一點,全都給他帶走了。
我的父母親感情甚篤,從未聽過他們吵架,哪怕拌嘴,也從不大聲呵斥。他們對孤苦無依和老弱無助之人充滿憐憫和關愛,總是竭盡所能給以幫助。父親對學生更是循循善誘,而母親則善良忍讓,甚至看到人家吵架鬥毆,揪扯頭髮,也會嚇得瑟瑟發抖,久久不能平復。他們雖不富有,但絕不吝嗇;雖不外露,但絕不冷漠,他們的遺產無法用金錢衡量。正如十九世紀末的美國作家和詩人雷克斯福德所說,「懂得愛的心靈,不會有冬天的冰霜和嚴寒,夏日的暖意會恆久停留。」
母親喜歡清香淡雅的花,梔子花、茉莉花、白蘭花。每到秋天,還喜歡芬芳馥鬱的香櫞,每每帶回三、四個,放在盤子裡,漸漸地滿屋生香,窗外都能聞到,從淡黃到深黃,直到乾枯成深褐色,變得蜷縮幹硬。但母親最喜歡的還是白蘭花。白蘭花在雲南一帶叫「緬桂花」,電影《阿詩瑪》裡有一首著名的插曲《緬桂花開十裡香》,可見其香傳播之遠。盛夏時節,常有農家婦女提著竹籃,沿街過巷叫賣,籃子裡整齊地擺放著用細鐵絲串成的對對白蘭花,小小的淺綠色花萼上,修長的象牙色花瓣緊緊地包裹著,含蓄雅致,清香雋永。白蘭花的香味從含苞未放時就開始散發,直到盛開、生鏽、枯萎,因而留香最為久長。每年母親總要花幾毛錢,買上幾對,用水養著。晚上用小手帕托著,放在枕頭旁。白天就別在老式大襟衫的第一個布扣子上,那和白蘭花一樣顏色的柞蠶絲的大襟褂子,是母親一針一線自己縫製的,那老式的布扣子也是她在昏暗的燈光下一上一下自己結成的。母親帶著含苞的白蘭花做事、出門,從東圈門、小蓮花橋、古旗亭,到翠園橋,在她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路浮動的暗香。 直到現在,每年盛夏,亦已步入暮年的我,也總要買幾對白蘭花,養在盛水的小盤子裡,供奉在母親的照片前,以祭奠那些逝去的夏日況味。
作者:白沙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