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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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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是中國的杜甫,世界的杜甫,但他首先是鞏義的杜甫。

鞏義是他第一滴乳汁,第一口麵湯和菜葉,第一粒鹽,第一滴水,第一次發聲,第一次哭笑,第一次爬行,第一次站立……站立,在豫西苦難地,黃河岸,大平原,這第一次站立,就巍然高過了邙嶺,高過了中嶽嵩山。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因之你才能有高拔的視界俯瞰大地,才能有堅硬的骨骼擔當國難,才能有博大的胸懷護衛蒼生,才能有恢宏的詩篇震爍古今。

浩浩中華,皇皇大唐,開元盛世的大唐,萬邦來朝的大唐,霓裳羽衣的大唐,貴妃出浴的大唐,安史之亂的大唐,呼啦啦似大廈傾的大唐,「三吏」「三別」的大唐,「春望」「秋興」的大唐,你於血色廢墟之上,突兀而起一座文化巔峰!

尊之詩聖,謂之詩史。

但你首先是鞏義的杜甫。

在南瑤灣村,在界泗河,在筆架山下你出生的窯洞前,以詩人身份來朝聖,而你在哪裡?

時值盛夏,萬物勃發,內心燃燒,詩思塗炭,欣喜於園子裡大棗已經滿枝,石榴已經泛紅;不安是園子外市聲嘈雜喧嚷,大路紅塵滾滾,以及許多催促,追攆,圍剿,設局,陷阱,欺詐,恐嚇,糾纏和撕扯。看不見,辨不清,告訴我方向和出口。

固然沒有可能,也要讓我有此一個上午想像的千年穿越和詩意徘徊,獨自一人,尋找你當年遺落的憂思,傷感的殘句,母親的輕喚,稚嫩的童謠,歪歪斜斜詩行一樣的足印,還有兒戲,撒歡,狂野,惡作劇……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複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想想,我要的興許不是這個;即今倏忽已五十,坐臥只多少行立。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再想想,我要的興許也非這個。

我的困惑是,我想從你那裡獲得故鄉與生命,時代與詩人,現實與詩歌的另一種釋義,譬如頌詩,譬如讚歌,譬如獻媚,譬如持守,譬如過往,譬如當下,就像我看見烈日下正在揮汗如雨勞作的人們,或者藝人極盡奢華的婚禮鋪張以及官司和緋聞的爆炒,還有那些蒼老、無著而木訥的人們,我想找到今天的情感和表達。

包括嚎叫,包括絕望。

我最終止步於你的墓前,以晚輩的身份來祭拜,而你在哪裡?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是的,我和你仿若隔著千年萬年千里萬里的時空距離,但在詩歌中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和路口,都能與你直面相逢,及至匆匆奔走,旁若無人,橫行霸道,或者踽踽獨行,都能間或碰到你詩歌的句子,將我們撞擊、鞭撻、刺痛和劃傷,更何況在你的老家,在你的故里。

吳越,齊趙,梁宋,川渝,湘鄂,長安,你不過負載著詩者的沉思,歌者的沉鬱、行者的沉屙踏出一路足跡,印在了那裡,及至屍骨;而歡笑,啼哭,眷戀,相思,悲苦,大愛,魂魄則從一開始就永留在了故鄉。

在根系血脈裡,在詩裡,詩裡的鞏義,意象的鞏義,隱喻的鞏義,通感的鞏義,黃土上的鞏義,明月下的鞏義,小相菊花裡的鞏義,橡子涼粉裡的鞏義,口音裡的鞏義,口感與口味裡的鞏義,咳嗽聲裡的鞏義,膚色上的鞏義,行走與坐臥裡的鞏義,生活瑣碎習慣裡的鞏義,及至你無數次從遠地省親歸來的鞏義,之後再生死離別的鞏義,已分不清它是你地理的故鄉,生養你的故鄉,還是詩人自我重構的精神世界,詩意棲居,或者是所有詩人一生都在重返的一個紙上與存在的原鄉。

這是宿命,這是終結,也是涅槃,也是重生。

這會兒,或者你就站在我的身後,或者你就一直在望著我,如此之近,微笑著,望著我這般東張西望,茫然無措,煞有介事,心事重重。

不要笑。我,我們,並非作秀。這可能恰恰是絕非一類人所有的最為普遍、最具代表性的屬於我們時代的神情。

隨波逐流,一些時候,我必須承認,我是緋聞的傳播者,災難的圍觀者,事件的獵奇者,是非的饒舌者,而在另一些時候,我更是一個物質的享有者,或者奴隸。眾多自謂為詩人的,青春作伴,縱酒放歌,早已鐘鳴鼎食,衣食無憂;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也早已不再是士人、詩人祈望不得的訴求和夢想。

而焦慮與憂患依然。不一樣的焦慮和憂患。抑或懷有自私,甚或功利。

就像你在我的背後或者一側看到的我那樣,裝腔,作勢,奔波,勞碌,一個上午,不停地接著電話,打著手機,官樣的語氣,商人的語氣,浮躁的語氣,粗俗的語氣,色厲內荏的語氣,含混曖昧的語氣。

突然警醒:或者你就站在我的身後,或者你就一直在望著我。倉皇中我想到了逃跑。又站住了。在你面前,所有人——政客,商人,藝人,詩人,都無處可逃。

固然那門扇、窗臺、圍牆、展廳、長廊、石階、籬笆、柵欄和歷史一起,全部向人打開,展現為一種文化的開放之姿,並無處不透著詩歌的光亮和綠。

杜甫故里,一座蒼渾豐茂的精神苑林。

唯美: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細膩: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大氣: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豪放: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豁達: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警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犀利: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尖銳:朱門九肉臭,路有凍死骨。傷懷: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緊迫: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憂患: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慮遠: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於此你讓我再次看到了自己的矮小和卑劣、怯弱和虛妄,你任何一個詞語都乃誓死不休的驚人,並滿含凝重和鋒利,直擊現實和人心。並非我一個人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體無完膚,也並非源自這驕陽似火,暑氣蒸騰,酷熱難耐。

我知道,這是面對你時內心的慌張和焦灼。

我想把此一個虛偽的自己和另一個真實的自己留在這裡,於理性的光輝裡尋索天地的大道,於詩性的光輝裡發現人心的痛徹,於人性的光輝裡洞見生命的宏麗、熱烈、冷峻和莊嚴。

脫胎換骨,而不改初心,今生來世,甭吭氣兒,俺仍然做個詩人。

作者: 陳峻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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