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初，伊利諾州的一個網站「伊利諾州山谷時報」（Illinois Valley Times）連續發佈對共和黨州參議員候選人蘇·雷辛（Sue Rezin）的報導。這些正面報道大多來自於一位記者——有關雷辛的40多個報道中，34個是他寫的。但當《紐約時報》試圖採訪他時，他說公司不讓他講話。
同年，居住於紐約州北部的自由記者安吉拉·安德伍德（Angela Underwood）通過電子郵件接受了一個22美元的任務︰寫一篇攻擊緬因州民主黨參議員候選人薩拉·基迪恩（Sara Gideon）為偽君子的文章。安德伍德聯繫了基迪恩的競選對手共和黨參議員蘇珊·柯林斯（Susan Collins）的發言人，並根據其對基迪恩的指控寫了一篇文章。文章大量引用柯林斯發言人的話，卻沒有對基迪恩做採訪，也沒有對其競選做任何報道。文章發表後，安德伍德很快又收到編輯的電子郵件，說「訂購」該文章的「客戶」希望添加更多細節，而《紐約時報》的調查顯示，該「客戶」是一個共和黨運作人員。
這些簡短的文章都發表在《緬因商業日報》（Maine Business Daily）上，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新聞網站。但是不少媒體深挖後發現，這並不是一個傳統的地方新聞媒體，而是一個快速發展的網絡的一部分，背後的操作人物是由記者轉為互聯網企業家的布萊恩·廷波恩（Brian Timpone）。
《紐約時報》透過對30多名現任和前任員工及客戶的採訪，以及記者和編輯之間跨越數年的數千封內部郵件，發現了這一操作的細節。該網路的員工分享了電子郵件和網站發佈軟體中的編輯歷史記錄，這些記錄揭示了是誰要求發佈數量可達幾十篇的文章以及如何發佈的。
根據《紐約時報》的報道，廷波恩這項工作自2012年起到2020年，所建立的網路系統已包括近1300個網站，遍布美國所有50個州。哥倫比亞大學陶氏數位新聞中心（Tow Center for Digital Journalism）在2021年10月發表的一個研究也發現，全國至少有1200個網站與廷波恩有關。
他們的網站名稱完全就像一個普通的地方新聞網站，如《Des Moines Sun》，《Ann Arbor Times》和《Empire State Today》，其內容也很像任何地方報紙，但是，這些網站建立的基礎不是傳統新聞，而是根據幕後數十名保守派智囊團、政治人員、企業高層和公共關係專業人士的指示進行宣傳，許多故事都是由政治團體和企業公關公司執導的，目的是為共和黨候選人或機構做宣傳，抹黑競爭對手。可以說，這些所謂的「地方媒體」不具備傳統地方媒體的任何功能。
這個網絡的非傳統運作方式尤其體現在下面幾個方面。
- 「客戶」訂購故事。編輯將寫作任務分配給遍布美國和國外的自由工作者（外國寫手用假頭銜發表文章），每篇文章付費一般在3至36美元。一般寫作任務都附帶精準的指示，如訪談對象和具體寫作內容，有時候，這些「指示」就是由「客戶」提供的，而「客戶」就是報道的對象。訂購故事有單個也有批發。例如，倡導保守理念的「伊利諾伊機會計畫」（Illinois Opportunity Project）就向廷波恩的公司支付了44.1萬美金，「訂購」了幾十篇有關伊利諾伊州幾個特定共和黨政客的文章。在廷波恩近1300個網站中，只有數十個網站揭露了宣傳團體的資金來源。依照規矩，一個網站的「關於我們」這一頁必須對金錢關係做公開透明的說明，因為從法律上來講，聯邦貿易委員會要求將被資助的商品清楚地標記為廣告。付費投稿其實也屬於這個範疇。
- 報道有明顯傾向性。傳統新聞媒體報道有爭論的議題，都要同時採訪對立的雙方。報道競選也必須同時給雙方發言機會。但廷波恩操作的網站的共同特點是，對共和黨人做正面報道，對民主黨人或不報道，或做負面報道。
- 具有濃厚政治色彩。地方新聞向來是一個政治上比較中性的地帶，因為大多數新聞都是地方的學校有沒有擴建，消防隊有什麼新消息，警局有什麼新通知。讓地方新聞帶上濃厚的政治色彩會帶來不穩定因素，營造不健康環境。
必須特別說明的是，左派或其他右派組織也有資金投入去填補地方新聞的空白，但其運作與廷波恩完全不是一回事，如自由派捐贈者建立的由八個網站組成、專門在搖擺州報導當地新聞的《Courier》，或保守派活動家在田納西州、維吉尼亞州和明尼蘇達州運營的《Star News》等。
第一，那些機構或組織往往是由新聞專業人員獨立做新聞，以真正的新聞媒體的形式去填補地方新聞空白。雖然廷波恩的網站一般不會發佈徹頭徹尾的虛假信息，但其運作根植於欺騙，摒棄了公平和透明等新聞報道的標誌，極具欺騙性。第二，那些機構或組織一般只是經營幾個、十幾個網站，與廷波恩的規模不可同日而語。而這兩個區別，也造成影響程度的天壤之別。
鑑於廷波恩的網絡在伊利諾伊州影響力不斷擴大，伊利諾伊州新聞協會於2022年發表聲明，點名那些與廷波恩相關的「媒體」，說打著那些旗號出版的報紙不是伊利諾州新聞協會的會員，也沒有資格成為協會會員。該聲明警告說︰「技術已經大大降低了進入出版業的門檻，」「這使得區分合法新聞和政治宣傳變得極其困難」。聲明還警告人們，「要努力確定他們收到的新聞和信息背後的來源，並質疑來源和信息的合法性、完整性和意圖。」
扶植地方媒體的出路在哪裡？
雖然廷波恩的網絡只是一個例子，但類似的事情不止這一個。而且，他的網路遍布全國，負面作用不能低估。如果新聞沙漠都是被這種品質的東西填充，美國民主的壽命怕是難以長久了。所以，用真正合格的媒體去與虚假訊息抗衡，是一個刻不容緩的任務。
也許最說明問題的例子就是，「伊利諾伊山谷時報」這個網站背後的貓膩首先是由密歇根州的地方報紙《Lansing State Journal》報道的，後來才成了幾個大媒體共同跟進的大新聞。如果沒有了地方報紙，很多新聞監督的第一道關卡就失守了，這個損失將是所有人的。
現在大媒體做得好還能賺錢，或者即便不怎麼賺錢，還有可能有金主願意「養」，傑夫·貝佐斯（Jeff Bezos）買下《華盛頓郵報》就是一個例子。關鍵是，金主不干預，讓專業媒體人去運作。如果媒體被收買後完全變味，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樣的例子不少，例如拉斯維加斯當地以其對賭場業的調查報道而備受尊敬的《Review-Journal》，被賭場大亨謝爾登·阿德爾森（Sheldon Adelson）收買後，就變成了對其擁有的資產企業做粉飾報道的哈巴狗，而且在運營上背棄了報業的基本原則，比如，當《Review-Journal》背書某個選票上的項目時，卻沒有公開阿德爾森是那個項目的受益人。
至少到目前為止貝佐斯沒有表現出任何試圖干預的跡象，這是好事。
可是，在目前情況下已經無法賺錢的地方媒體出路在哪裡呢？
沙利文在《被取代的新聞》一書中對地方新聞報道消失的現象憂心忡忡，又因為找不到解決方案心急如焚。她甚至開始考慮一個看似不可想像的方案︰由政府補貼這些地方新聞媒體。不誇張地說，她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
政府資助有兩個問題，每個都關乎到自由媒體的立命之本。（1）在美國，政府不允許有自己的媒體。（2）接受政府補助的媒體，還會有獨立性，還能夠起監督作用嗎？
走投無路之際，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學者和媒體人開始接受政府資助這個想法了。致力於解決地方新聞衰退問題並加強地方民主的無黨派非營利宣傳組織「重建地方新聞」（Rebuild Local News）的創始人兼總裁史蒂文·沃爾德曼（Steven Waldman）去年8月就在《大西洋月刊》發表文章說，地方新聞危機很容易解決，因為投資的錢比媒體為政府省下的錢少很多。他舉了很多很多例子。
- 《坦帕灣時報》（Tampa Bay Times）發現，一家電池回收商使其員工和周邊社區暴露在高濃度的鉛和其他有毒物質中，監管機構因此對該公司處以80萬美元的罰款。
- 《ProPublica》對一家公司有問題的支持證券抵押貸款的調查促使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展開調查，並最終對該公司處以4.35億美元的罰款。
- 對調查記者和編輯獎的逾1.2萬份參賽作品進行審查後發現，大約每10份作品中就有一份引發了政府的罰款，而引發審計的作品數量是引發罰款數量的兩倍。
- 田納西州孟菲斯市（Memphis）的一家地方新聞機構《MLK50》與《ProPublica》合作，報道了衛理公會樂邦赫醫療保健公司（Methodist Le Bonheur Healthcare）起訴8300多人拖欠醫院賬單，其中許多是窮人。結果，這家機構消除了近1200萬美元的債務。
很多時候，地方媒體「產生」或「省下」的錢是隱性的，本文前面提到的沒有媒體監督時，市政借貸成本會增加5到11個基點，就是這種情況。還有另一個例子，因為媒體監督，工廠有毒氣體的排放量減少了29%，居民健康問題自然就會減少，這反過來又會降低醫療費用，減少誤工時間。這裡，減少的損失就是變相的收入，只是我們看不見，也沒有具體數字。
史丹佛大學教授詹姆斯‧漢密爾頓（James Hamilton）就做了研究，試圖量化這樣的情況。
在其《民主的偵探︰新聞調查的經濟學》（Democracy’s Detectives︰The Economics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m）一書中，漢密爾頓研究了洛杉磯《KCBS》電視台的一個系列節目，該節目揭露出當地的餐館檢查項目存在缺陷。該報告促使洛杉磯郡要求餐廳公佈其檢查得分，這反過來又使洛杉磯郡因食物中毒入院的人數下降了13.3%。漢密爾頓估計節省了約14.8萬美元。
在另一個案例研究中，漢密爾頓分析了《羅利新聞與觀察家報》（Raleigh News & Observer）的系列報道，發現由於北卡羅來納州刑事司法系統沒有充分跟踪受監管者的情況，2000年至2008年期間，該州有580名緩刑犯在緩刑期間殺了人。該州實施改革後，緩刑犯的謀殺案有所下降。漢密爾頓運用美國交通部使用的「人命價值」統計方法得出結論，僅在政策改變後的第一年，社會就節省了約6,200萬美元。這一系列報導的製作成本僅約20萬美元。
所有的研究都顯示，投資地方新聞媒體，從社會整體的角度來看不是一個賠本買賣，只是，投資人未必直接獲得經濟利益，所以，誰來投資，誰會願意投資，就是一個問題。
沃爾德曼認為，理想情況下，對地方新聞的投資應來自聯邦政府，同時他倡議注重高影響力捐贈的具有公民意識的慈善家也做資金投入。他說，要準確量化恢復地方新聞的健康將為政府和消費者帶來多少收益是不可能的。但幾乎同樣難以否認的是，這項投資會帶來豐厚的回報。而拯救民主只是一個附帶的奢侈品。
最後重複一遍我一直強調的話︰訂閱媒體、消化媒體的人，是在為所有人付出。訂閱是支持媒體的維持，消化是為大家守護一個信息視窗。讓我們都努力做訂閱和消化媒體的人。
本文為非營利調查新聞編輯室「Information Justice（信息正義）」原創作品，與「美國華人雜談」聯合發表。策劃︰信息正義編輯部 文︰溪邊愚人 編輯︰美華雜談、信息正義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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