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每個觀眾走進電影院前可能都有過這個疑問:看這部片,我是要看甚麼?對許多台灣人來說,沒甚麼特別理由,就是支持台灣本土片。其他觀眾,有的來聽歷史故事,有來欣賞台灣山林,也有純粹為預告片聲光影音震撼而來戲院一睹這亞洲版好萊塢式的「叢林游擊戰爭片」。
相信每個觀眾走進電影院前可能都有過這個疑問:看這部片,我是要看甚麼?對許多台灣人來說,沒甚麼特別理由,就是支持台灣本土片。其他觀眾,有的來聽歷史故事,有來欣賞台灣山林,也有純粹為預告片聲光影音震撼而來戲院一睹這亞洲版好萊塢式的「叢林游擊戰爭片」。
如果為故事情節所吸引,那你就中了導演魏德聖及製片黃志明的原初標的:呈現一篇表達族群價值衝突的歷史。於1930年代,台灣受日本殖民統治後期,當武裝抗日形勢逐漸走向和平社會及政治運動之時;卻在中部山區,原住民賽德克族 (Seediq) 所居的霧社,爆發日治時期最直接激烈的武裝抗日行動──霧社事件──台灣人印象中模糊的歷史名詞,製片團隊心中「文明凌駕野蠻」的縮影。
然而「抗日」一詞,其實過於簡略帶過台灣原住民反日本侵略政權的脈絡。日本於二次大戰前侵略大東亞,包括中國、韓國都有「抗日」的歷史記憶。台灣為日本直接殖民統治之地,島上族群紛雜,加上地形阻隔,因此日據時期五十年來大大小小多起區域性的抗日事件,都有其獨特始末。不同於中韓,台灣各族群在彼時沒有強烈的共同記憶,而使當時在島上的人們有群體的抗日意識。賽德克族霧社事件,即賽德克的抗日,或者更精確的說,是賽德克.德故達雅群(Tkdaya)六社(或稱部落)對抗日本人之戰。
電影呈現的多數畫面是衝突,但衝突背後凸顯的是被鄙視的價值和侮辱的尊嚴。「賽德克」,原意為「人」,是台灣原住民十四族群之一,包含三大方言群體: 德路固 (Sejiq Truku,今太魯閣族),德固達雅(Seediq Tkdaya),以及道澤(Sediq Toda)群,其中各有若干社(部落)。而電影裡所描述的即是德固達雅.馬赫坡社(Mahebo) ,於開頭時便介紹頭目莫那魯道 (Mona Rudo) 的成長歷程,語言,狩獵,出草 (殺人頭),紋面,歌舞,頭目制,彩虹橋等等,大略呈現其族群特色。而包羅一切文化傳統的為「Gaya」,是祖訓、傳統規範或律法之意,是賽德克族文化的根基,也是行為的最高準則。這是電影所要呈現的賽德克價值──為保衛受欺壓的祖靈傳統而不顧浴血焚身,不論是對抗他族或是日本人。從賽德克的觀點,這是延續祖先出草的傳統;要活得像個男人,殺戮是必須,獵頭也是必然。
電影忠實呈現這樣的觀點,亦塑造出與日本人的對比。根據電影鋪敘,霧社事件的遠因是賽德克族長期受日本人的欺凌與禁止出草、紋面以及私有槍械,而導火線則是「敬酒風波」──日本人以「文明」的價值框住「野蠻」傳統的縮影。當莫那魯道所屬的馬赫坡社正舉行婚宴之時,適逢當地日本駐警吉村克己巡查與同僚路過,頭目長子塔達歐.莫那想向吉村敬酒,卻被吉村以「討厭那不潔的筵席而欲加以拒絕,要將被握住的手甩開。」雖然事後頭目莫那魯道親自率眾攜酒往吉村處謝罪,卻不被接受並呈報上級。於是,烽火延燒到霧社運動會,自此展開動員六社300多位族人與日方的系列交戰。
搭配如此充滿張力的歷史題材的是台灣壯美秀麗的山河。霧社位於台灣中心南投縣仁愛鄉,海拔1148公尺,因終日雲霧繚繞而得名。原居民即賽德克族人,後亦有漢人(福佬人)遷入。在日據時期霧社便因冬末春初櫻花盛開之美馳名。鄰近的馬赫坡社為今廬山溫泉,是莫拉魯道故居地,依山傍水,地形險峻,為台灣中海拔(1000-1500公尺)亞熱帶森林。
電影拍攝的場景並非霧社本地,其部分場景乃搭建於台灣新北市林口,由電影美術大師種田陽平所設計。馬赫坡的部分則在台灣桃園縣復興鄉搭景拍攝,該地海拔300-500公尺,為台灣低海拔熱帶森林,植被多蕨類、鳥巢蕨與姑婆芋,以及中年莫那在瀑布水邊手持的黃藤,整體自然生態與中海拔的馬赫坡原地略有出入。而劇中獵殺台灣水鹿一景,則原應分布約在海拔1500公尺以上山區,高山水源地或近溪流草原地;與場景中出現在熱帶叢林中有所不同。
製片黃志明先生一句「大自然,好難」道盡台灣自然環境在拍設條件上的限制。山林地形陡峭,植披茂密,加上資金不足,電腦動畫也無可避免。但除了顯而易見的靈鳥──「Sisin」鳥,水鹿,山豬,等等,全劇共有1700多個電腦動畫,由韓國團隊協助製作,多數是不落斧鑿痕跡。
縱使電影蘊含豐富的歷史文化與自然背景,走出電影院,多數觀眾帶走的大概還是最直接的感官體驗──兩極化的「美」與「暴力」。導演處理劇中的許多細節,直接坦率,黃製片更明說是「笨拙」。尤其是當人頭被砍下,電影表達上不太可能顧慮到不了解賽德克出草文化意涵觀眾,可能產生對暴力和廝殺的反感;正如日本上級軍官在劇終依舊無法了解為何在地日本駐警會稱賽德克族人為「勇士」,而非純粹喜好廝殺的「野蠻人」。製片笑稱,若除掉獵人頭的畫面,或許可以增添票房一億。
短短兩個半小時的電影裡要合理化與現代大眾價值大相逕庭的傳統,確實是一大挑戰。處在「暴力」與「美」之間的女性角色,在劇中多用來表達對男性英雄主義的省思,可惜戲分嫌少,這是在片子為凸顯男性英雄所做的取捨。對於「美」的表達是本片的一大成功,紅白相間的賽德克服飾加上綠蔭的森林、壯麗的瀑布和峽谷,還有美麗的彩虹橋意象,讓人對台灣山林及其子民的文化心神往之。
回到製片,劇組核心皆為台灣製片團隊,另有日方協助佈景,韓國協助動畫及特效處理。不過資金籌募、專業拍設技術,還有製片所提到的戲劇張力不足的結尾,都是賽德克巴萊最大的成長空間。製片黃志明也說這部片並非靠專業拍完,而是台灣優良的拍片傳統。從一開始的創造力和一股「有吸引人的故事拍下去就是了」的衝勁,到後來一步步地了解到片子的所要傳達的價值,讓製片說到這部片的最大成功時,就是「拍完」兩個字。
國際版2.5小時,在北美於舊金山,洛杉磯,紐約,西雅圖,多倫多,達拉斯,休士頓,芝加哥等各大城市上映。行銷主要針對華人社會,不多做渲染,希望用賽德克巴萊本身的獨創性吸引更廣大的北美觀眾,這也是製片所提到台灣影業在國際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因規模上難以與好萊塢或方興未艾的中國影業競爭,與其從票房看成就,不如在華語電影裡獨樹一格,以創意吸引觀眾。黃志明提及:「若中國未來將成為現在的好萊塢,台灣將會扮演現在英國的角色,沉醉在自己的浪漫小品。而當其獨特性被挖掘,好萊塢(中國)就可能會反過來用其創意和製作團隊。」
走出戲院,我已熱淚盈眶。我知道我看到的不全是史實,不全是故事時代原該有的自然場景;我亦知道在電影的背後,「賽德克」已經成為一個嶄新的名詞,或許脫離原住民族人的自我認同,操縱觀眾對台灣原住民文化及山林地貌的眼光,但製片黃志明先生坦然面對不可避免的文化衝擊。
在拍攝過程中,台灣漢人主導的製片團隊與原住民的互動,增進彼此的了解,某種程度上,還是放大了賽德克的文化價值在世界舞台的可見度。而這樣被電影詮釋過的知名度引來爭議,因為他引發了更多的省思。每個文化都有傳統和過往,在未來如何延續,在另一個時空脈絡下如何生存,是每個少數族群共同面對的課題。電影現場有美國印地安裔的觀眾出席,問製片道:「本片是否接用族語?」是的,皆是賽德克語發音,就連土生土長的台灣漢人或是其他原住民族也是聽不懂的。印地安裔的觀眾於是羨慕台灣原住民近年來的族語教育,以及電影對於本土性的堅持。而最大的感動,是對於少數文化的尊重和發聲。
在北美看賽德克巴萊,「少數」可能代表的是賽德克,可能代表的是台灣原住民,也可能代表的,就是台灣本身。透過交流,讓我們對自己的文化有所學習和省思,在族群議題上找到更多的共鳴,學習彼此尊重和一起成長。